光華論壇

2025/09/05 評論「假裝上班公司」

在正常邏輯下,「上班」的定義是什麼?用時間、勞力、技能換取薪資和保障,是吧?但在現今的中國大陸,有一群年輕人反其道而行之,倒貼錢「上班」,還心甘情願,甚至覺得這樣更有意義。
你沒有聽錯,這不是脫口秀段子,而是真實存在的「假裝上班公司」,一種付費租工位的「上班模擬場域」,在深圳、上海、東莞、南京等城市遍地開花。年輕人自備筆電,自備目標,花錢進入辦公室,不為KPI、不為升職加薪,只為一種「秩序感」、「體面感」,甚至是「證明我沒有在擺爛」的心理安慰。
這種現象很荒唐嗎?也許在上一代人眼中是如此。但在2025年的中國大陸,當就業市場冷到讓人打哆嗦,當學歷通膨到碩博士都求職無門,當「內捲」成為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集體命運,「假裝上班」反而成了某種微弱但堅定的生存反抗。
若要理解這場「假裝上班」的社會戲碼,必須先從中國大陸教育與就業制度的失衡說起。自2000年以來,中國大陸的高等教育快速擴張,幾乎每年都在擴招。到了2025年,大學畢業生總數已突破1,222萬人,是世界上最大規模的知識青年群體之一。但與此相對的,是低迷的經濟成長與凍結的就業市場。所謂「學歷貶值」不再只是形容詞,而是整個體制性的崩壞象徵,一紙學位無法換來工作,碩士找不到職位,博士寧願當外送員。
在這種情境下,「內捲」與「躺平」成為青年文化的兩個極端象徵。前者象徵無止境的競爭焦慮,後者則是面對無望現實時的集體逃逸。假裝上班,恰好介於兩者之間,既不完全擺爛,也不再努力爬梯,而是在制度外部自創一條「維生模式」,以最小的社會成本維持自我價值的殘火。
中國大陸社會近年出現的另一個趨勢,是階級流動的全面停滯。在過去三十年,中國大陸以經濟成長與市場改革為口號打造了「拼搏可以翻身」的夢想模板。然而,進入2020年代後,這個模板崩解了。父母那一代可以靠苦幹實幹買房、進城、晉升為「中產」,但新一代青年,卻發現自己的終點,往往是上一代的起點。
所謂「階級複製」,不再只是統計資料上的冷數字,而是許多人血淋淋的生活現實。戶籍制度讓農村青年難以進城;資本控制的房市讓無產青年無法落地;即使考上985名校,也很可能只是為了進入一場更激烈的資格競賽。社會上升的扶梯關掉了,只留下殘酷的爬繩梯。
而在這種環境下,「假裝上班公司」正扮演著一種半自我救贖、半制度逃逸的角色。他們不為KPI,只為自己活著不覺得羞愧。但這份「假裝」,本身也反映出一種深層的不自由:你不能閒著,不能不上進,不能不給父母交代,即使這份「進取」是沒有方向的模仿表演。
更值得警惕的是,中共當局對此類青年文化現象並非坐視不管,反而進行了高度的政治化管理。以「正能量」敘事為代表的意識形態工程,持續對青年進行心理引導與行為規訓。
舉例而言,「假裝上班公司」曾在部分平臺上遭到限流,部分評論區被刪除或降權。官方媒體則反覆強調「要腳踏實地、拒絕躺平」、「青年要敢於奮鬥」這類空泛的口號,試圖把年輕人重新拉回體制化人生賽道。
這其實是一場無形的治理工程。黨國體制的穩定需求,要求青年不能失控,不能過度自由,更不能自創敘事。一旦「躺平」、「擺爛」這類詞彙開始在社會語境中取得主動權,官方的話語霸權就會受到挑戰。因此,我們看到的是,社交平臺封鎖負面詞彙,媒體高頻率洗版「奮鬥青年」故事,甚至連B站也推出「打工人自救指南」等政策導向的內容。
中國大陸的青年,不僅面對現實的經濟與社會困境,還要面對語言與想像的困境。他們無法自由命名自己的處境,也無法公開吐露自己的脆弱。於是,「假裝上班」這個名詞,就成了一種帶刺的自我諷刺:我們知道這場遊戲是假的,但我們沒有選擇。
當我們討論「假裝上班」的荒謬時,其實更該質疑的是這個社會對「真實上班」的虛假期待。在中國大陸,所謂「正職」並不代表穩定與保障,而是代表過勞、低薪、缺乏社保、無力抗爭。在這樣的制度下,真正可笑的不是那些在共享辦公室假裝上班的年輕人,而是那些還相信「努力就有出路」神話的大人們。
社會的崩壞不總是轟然倒塌,有時是一點一滴的結構潰爛。當年輕人不得不透過「假裝工作」來維繫心理平衡時,這不只是一種生活策略,更是一種對體制崩壞的默哀。
也許有人會笑這些年輕人「太玻璃心」、「抗壓性太低」,但事實是,他們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應一個對他們毫不溫柔的世界。他們不是不努力,而是不願再為虛假的期望努力;他們不是擺爛,而是知道擺爛有時比盲目努力更真實。
「假裝上班」這個現象,不應只被看作是笑話、話題或流行趨勢,而是一場正在中國大陸的社會深處靜靜燃燒的結構性警告。當越來越多年輕人選擇這種非典型的「上班」模式,我們必須問:他們想逃避的究竟是什麼?是競爭?是剝削?還是整個社會對他們的不信任與無視?
在這個逐漸失序的年代,或許假裝,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。但更重要的是,中國大陸的社會能否從這些「假裝的工作」裡,聽見一代人正在發出的真實吶喊?